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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轮在黄浦江里颠簸了一夜,煤烟味混着江水

的腥气,钻进鼻腔里格外呛人。

我裹紧了母亲的薄棉袄,靠在船舷上看天色渐亮。

远处的上海像团模糊的黑影,随着船越来越近,才

看清成片的洋楼尖顶,还有冒着黑烟的工厂烟

囱,和苏州的白墙黑瓦截然不同。

“清颜,你看,那就是租界吧?”母亲指着江边

一排红砖洋房,声音里藏着点期待。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没底——秦翰说租界也不是

避风港,不知道舅舅的洋行,能不能真的护着我们。

船靠岸时,十六铺码头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挑夫扛着货箱在人群里穿梭,小贩推着小车叫

卖“桂花赤豆汤”,还有穿西装的洋人皱着眉躲

开乞讨的孩子,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我扶着母亲下船,刚站稳就被一个挑夫撞了个趔趄。

手里的饼干罐差点摔在地上。

“严小姐!严小姐!”

人群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是舅舅家的伙计

阿福。

他穿着件打补丁的短褂,头发乱蓬蓬的,看见我们就快

步跑过来,接过母亲手里的包袱。

“夫人,小姐,老板让我来接你们,快跟我走吧,这里

人多眼杂。”

我跟着阿福往码头外走,才发现上海的路比苏州难

走多了——石子路坑坑洼洼,路边的水沟里飘着垃

圾,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周围的房子越来越破。

从洋楼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有的屋顶甚至漏着

洞,用塑料布盖着。

“阿福,舅舅的洋行不在租界里吗?”我忍不住问。

阿福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下去:“小姐,老板的洋行

去年就倒闭了,现在我们住在华界……”

我心里“咯噔”一下,母亲的脚步也顿住了。

脸色瞬间白了。

阿福领着我们走进一条窄巷,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个

人并排走。

两边的房子靠得极近,几乎要贴在一起,阳光都照

不进来。

走到巷子深处,他指着一扇掉漆的木门:“到了,这

就是老板家。”

推开门,院子里堆着乱七八糟的破烂——旧木箱、断

了腿的椅子,还有几件没洗的衣服晾在绳子上,风一

吹就晃悠。

舅舅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我差点没认出他。

以前他来苏州时总穿绸衫,现在却套着件洗得发白的

布衫,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看见我们就叹了口气。

“清颜,你们来了,快进屋坐。”

屋里比院子还小,只有一间正房,摆着一张破桌子和

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几袋米。

舅母从里屋出来,叉着腰上下打量我和母亲,目光落

在我手里的小箱子上,撇了撇嘴。

“哟,这就是严家大小姐啊?我还以为能带来多少宝贝

呢,就这么个小箱子?”

母亲的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却被舅舅拉了拉袖子。

我攥紧手里的翡翠扳指,强忍着心里的委屈。

“舅母,我们是来投奔舅舅的,路上匆忙,没带多少东西。”

“投奔?”舅母冷笑一声,走到我面前伸出手。

“我听说你爹给了你个翡翠扳指?拿出来让我瞧瞧,要是真

货,还能换点钱补贴家用——我们家现在可养不起闲人。”

我愣了愣,没想到舅母会这么直白。

母亲急忙把我往后拉:“嫂子,那扳指是清颜爷爷传下来

的,不能当……”

“传下来的又怎么样?”舅母打断她,声音尖了起来。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守着那些老物件?你们母女俩吃

我的住我的,拿个扳指出来怎么了?难不成还想让我们白养着?”

舅舅皱着眉劝:“你少说两句,清颜她们刚到,一路也累了。”

“我少说两句?”舅母瞪着舅舅,“家里米缸都快空了,你还当老

好人!她们严家以前多风光啊,现在落难了才想起我们,早干什么去了?”

我看着舅母尖酸的模样,又看了看舅舅低着头不敢说话的样子。

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以前在苏州,谁见了我都客客气气的,可到了上海,连舅舅家的

舅母都能这样对我。

我从怀里摸出翡翠扳指,放在舅母手里。

“舅母,这扳指是真的,您要是能换钱就换吧。

只求您能让我和母亲住下来,我们不会白吃您的。”

舅母接过扳指,对着光看了看,嘴角才露出点笑。

“早这样不就好了?行了,你们住里屋吧,里面有张旧床,就

是小点。”

我扶着母亲走进里屋,里面果然只有一张窄床,墙上还漏着

风,冷得人发抖。

母亲坐在床上,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清颜,都怪娘没用,让你受委屈了……要不我们还是回

苏州吧,就算是守着老宅,也比在这里看人脸色强。”

“娘,我们不能回苏州。”我坐在母亲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

“爹让我们来上海,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舅母虽然刻薄,可

至少这里有地方住,等我找到活干,我们就搬出去,再也不用

看别人脸色了。”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除了会绣花,什么都不会,在上海

这样的地方,能找到什么活干呢?

可我不能让母亲担心,只能硬撑着。

那天晚上,舅母煮了点稀粥,稀得能照见人影。

我和母亲各喝了一碗,肚子还是饿的。

我想起秦翰给的饼干,偷偷拿出来给母亲一块。

“娘,您吃这个,垫垫肚子。”

母亲咬了一口,眼泪又掉了下来。

“清颜,这都是秦先生给的?他人真好……要是你爹

在,我们也不用这样。”

我没说话,只是把剩下的饼干藏进怀里——这是我们

最后的口粮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门想找活干。

阿福告诉我,附近的洋行偶尔会招女工,让我去碰碰

运气。

我走在上海的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穿着

洋装匆匆赶路,有的穿着短褂拉着黄包车。

每个人都在为生计奔波。

路过一家洋布行时,我看见门口贴着招工启事,心里

一动,走了过去。

掌柜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上下打量我。

“你会干什么?我们这里招的是会算账的账房,不是

绣花的小姐。”

“我……我会算账,我在苏州时跟着账房先生学过。”我

慌忙说。

其实我只看过账房先生拨算盘,根本不会算。

掌柜的笑了笑:“那你算算,一匹洋布进价两块大洋,卖

三块五,十匹能赚多少?”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指都在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掌柜的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别在这儿耽误事,赶紧

走吧。”

我红着眼眶离开洋布行,又去了几家商铺,不是嫌

我没经验,就是嫌我是女的。

走到一条巷口时,看见有个老太太在卖手工织的围巾。

我忽然想起母亲织的羊毛围巾——母亲的手艺比这老

太太好多了,或许我们也能靠卖围巾赚钱。

我快步跑回舅舅家,跟母亲说这个想法。

母亲点了点头:“我织的围巾要是能卖钱,也能帮你

分担点。”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就坐在里屋织围巾,我拿着围巾

去街上卖。

可上海的人好像更喜欢洋布做的围巾,母亲织的羊毛

围巾,一天下来也卖不出一条。

冬至那天,天忽然下起了冷雨。

我抱着几条围巾,站在洋行门口想碰碰运气,冷风夹

着雨丝吹在脸上,冻得我骨头都疼。

有个穿着洋装的太太走过,我连忙迎上去:“太太,您

看看这围巾,手工织的,暖和得很。”

那太太瞥了我一眼,嫌恶地躲开:“脏死了,别碰我。”

我愣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围巾,也打湿了我的衣服。

这时,洋行的门童走过来,推了我一把:“哪来的叫花

子,别在这儿挡路!”

我没站稳,摔在泥水里,怀里的围巾散落在地上,沾

满了泥水。

看着那些被弄脏的围巾,我再也忍不住,坐在雨里哭

了起来。

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连一条围巾都卖不

出去?

难道在上海,我真的活不下去吗?

“严小姐,这副模样,可不像苏州严家的大小姐。”

熟悉的嘲讽声在头顶响起,我抬头一看,秦翰撑着一

把黑伞站在我面前。

他穿着件黑色大衣,领口别着朵白玫瑰,雨水顺着伞

沿往下滴,在他脚边形成一圈水痕。

他蹲下来,递过一块干净的手帕。

“先起来吧,坐在泥里,可不像你会做的事。”

我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眼泪,声音哽

咽:“秦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边谈生意。”他指了指我散落在地上的围

巾,“你母亲织的?手艺很好,就是不合时宜——现在

上海人都喜欢洋货,手工围巾不好卖。”

我低下头,看着沾满泥水的围巾,心里更难受了。

秦翰沉默了会儿,忽然说:“我开的洋布行缺个账

房,你懂丝绸,又认识字,要是不嫌弃,明天就来上班

吧,每月给你四块大洋,管饭。”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先生,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笑了笑,站起身把伞递给我。

“我不是慈善家,你能帮我赚钱,这是互利。明天早上

八点,到霞飞路的‘翰记洋布行’找我,别迟到。”

说完,他转身就走,黑色的大衣在雨里渐渐远去。

我握着那把还带着他体温的伞,看着地上的围巾,忽然

觉得心里有了点光。

或许在上海,我还能活下去。

回到舅舅家时,母亲正站在门口等我,看见我浑身是

泥,吓得赶紧跑过来。

“清颜,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我把秦翰给我工作的事告诉母亲,她的眼泪又掉了下

来,这次却是喜极而泣。

“太好了,清颜,太好了……我们终于有希望了。”

我看着母亲的笑容,又看了看手里的黑伞。

心里忽然想起秦翰在码头上递给我的饼干——他好像

总在我最难的时候,出现得恰到好处。

或许,这个看起来冷漠的上海商人,并不像表面那么

刻薄。

那天晚上,我把弄脏的围巾洗干净,晾在院子里。

虽然知道卖不出去了,可我还是想把它们洗干净——这

是母亲的心血,也是我在上海,第一次试着靠自己

活下去的证明。

雨还在下,可我心里的冷,好像被那把黑伞,被秦

翰的那句“明天来上班”,悄悄驱散了一点。

我躺在床上,想着明天要去的洋布行,想着每月四

块大洋的工钱。

第一次觉得,上海的日子,或许也没那么难熬。

更新时间:2025-11-06 01:5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