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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十一月初就飘了场冷雨,把

上海的街道浇得湿滑。

翰清洋布行的生意却渐渐有了起色,我算完月底的账,捧

着账本去找秦翰时,脚步都比往常轻快些。

“秦先生,这个月卖了三百多匹布,赚的钱比上个月多了

三成呢!”

秦翰正在柜台后整理新到的丝绸样品,听见这话,抬头冲

我笑了笑,指尖划过一匹水绿色的杭绸。

“多亏你上次帮外国客商解了围,现在不少洋行都知道

咱们布行有个懂行的账房,都愿意来拿货。”

他把那匹杭绸递过来,“你看这料子,和你在苏州绣嫁妆

的绫罗比,哪个更好?”

我摸着丝绸光滑的质地,想起苏州老宅里那盒没绣完的

并蒂莲,心里泛起点软。

“这杭绸更轻薄,适合做春装,要是绣上玉兰花,肯

定好看。”

话刚说完,就听见街上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还夹

杂着男人的吆喝,不像平时的巡捕,倒带着股蛮横的戾气。

老王从门口探了探头,脸色瞬间白了:“老板,是……是

军阀的兵!他们在街上抢东西呢,刚才还砸了隔壁的杂货店!”

秦翰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一把抓起柜台上的账本塞进抽屉。

又快步走到后院门口,冲我和母亲喊:“清颜,快带伯母去

后院仓库躲着!把门锁好,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母亲刚在院子里种完青菜,手里还拿着小铲子,听见这

话,吓得脸色发白。

我赶紧扶着她往后院跑,仓库是用青砖砌的,门是厚

的木门,秦翰之前说过,这是为了防小偷,没想到今天

倒成了避难所。

我把母亲扶到仓库角落的草垛上,刚要锁门,就看见

秦翰抱着一个铁皮箱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老王。

“砰!”仓库门刚锁上,外面就传来布行大门被撞开的声音。

接着是瓷器摔碎的脆响、布料被撕扯的哗啦声,还有乱

兵粗鲁的叫骂:“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敢藏东西就

烧了你们的店!”

母亲紧紧攥着我的手,指节都泛了白,身体不住地发抖。

老王蹲在角落里,双手抱着头,嘴里小声念叨着“菩萨保佑”。

我也怕,可看着秦翰沉稳的样子,心里又多了点底气——他

总能在乱的时候稳住阵脚,就像上次在苏州码头,在上海

巷尾的冷雨里一样。

秦翰把铁皮箱放在地上,打开来,里面是布行的银票和

账本,他仔细地把箱子塞到草垛后面。

又走过来,从口袋里摸出块饼干递给母亲:“伯母,别害

怕,他们抢够了就会走的。”

那是他早上从租界的洋行买来的,说给我当点心的,现

在却先给了母亲。

母亲接过饼干,眼泪掉了下来:“秦先生,都怪我们母

女俩,要是我们没来,你这布行也不会……”

“伯母别这么说。”秦翰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乱世里,就算没有你们,这些兵也会找别的麻烦。

再说,清颜帮布行赚了这么多钱,该是我谢谢你们才对。”

他说着,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安抚的暖意,“别担心,我

早就在租界的巡捕房打点过,他们不敢在这里待太久。”

仓库里很暗,只有门缝里透进来一点微光,能看见空中飞舞的灰尘。

外面的喧闹还在继续,偶尔传来几声枪响,吓得母亲又抖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在苏州的那个中秋,也是这样的夜晚,我坐在

雕花窗下绣嫁妆,沈文轩在院里读《牡丹亭》。

桂花的香气飘满整个院子,和现在的慌乱比起来,像一场

不真实的梦。

“秦先生,你以前遇到过这种事吗?”

他靠在木门上,从口袋里摸出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

指尖:“在上海待久了,见得多了。前几年张勋的兵过

境,比这还凶,抢了东西还杀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爹娘就是那时候没的,家里

的铺子被烧了,我带着仅剩的钱逃到上海,从学徒做

起,才开了这家布行。”

我心里猛地一震,原来他也有这么苦的过去。

以前总觉得他是个从容的商人,穿着体面的西装,说话

带着点漫不经心,却没想到他也经历过家破人亡的痛苦。

难怪他总说“摔在泥里还想爬起来”,原来他自己就是

从泥里爬出来的。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我低下头,有点愧疚。

“没什么。”他笑了笑,把烟又塞回口袋,“都过去了。现

在有这家布行,有你们,还有老王,也算有个安稳的地方了。”

他说“有你们”的时候,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我没读懂的温柔。

让我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暖意,比手里的暖炉还热。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就听不见乱兵

的叫骂了,只剩下风吹过破窗户的呜呜声。

秦翰凑到门缝边看了看,又侧耳听了听,才对我们

说:“他们走了,我出去看看,你们再等会儿。”

他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我和母亲还有老王在

仓库里等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他喊:“清颜,你们出来吧,没大事。”

我们走出仓库,看见布行前堂一片狼藉。

货架被推倒了,布料散落在地上,有的被踩得满是泥印,

有的被撕成了碎片;柜台被砸坏了,账本散落在地上,

还有几页被烧了个角;秦翰放在桌上的西洋怀表也不见了,

只剩下一根断了的表链。

老王看着满地的狼藉,心疼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啊?

刚赚的钱,还有新到的布料,都毁了……”

秦翰却比我们都平静,他蹲下来捡起一本没被烧坏的

账本,拍了拍上面的灰。

“没事,布料没了可以再进,账本没了可以再算,只

要人没事就好。”

他看向我,“清颜,你清点一下损失,看看还能补救

多少,明天我去租界进新的布料。”

我点了点头,开始收拾地上的布料,手指触到一匹

被踩脏的印花布,心里有点难受——这是我和秦翰一

起选的样式,本来想卖给租界的洋太太,现在却成了这样。

秦翰走过来,把那匹布捡起来,说:“别扔,洗干净

还能卖,乱世里,能省一点是一点。”

那天晚上,我们收拾到很晚,母亲煮了点稀粥,我们就着

咸菜吃了,谁都没多说话。

秦翰把仓库里的铁皮箱搬出来,清点里面的银票,还好大

部分钱都在,能再进一批布料。

他把银票分成两份,一份递给我:“你拿着,要是明天

我没回来,你就带着伯母去租界找我认识的洋行老板,

他会帮你们。”

“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接过银票,心里有点慌,

“你路上小心,别遇到乱兵。”

他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像小时候父亲那样:“放心,

我命大,不会有事的。”

我回到后院的房间,母亲已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后怕的神色。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仓库里秦翰的

眼神,想起他说“有你们才算安稳”,心里泛起点异样

的感觉。

以前我总觉得他是我的恩人,是布行的老板,可现在,我

却希望他明天能平安回来,不只是为了布行,更是为了我自己。

第二天一早,秦翰就去了租界。

我和老王收拾布行时,看见柜台下面掉了一块怀表的零件

——是秦翰那块西洋怀表的,我捡起来擦干净,放在

口袋里,心里默默祈祷他能早点回来。

中午的时候,街上忽然安静下来,不像平时那样喧闹。

我正纳闷,就看见一个穿短褂的小贩跑过,嘴里

喊着“军阀退走了!巡捕房的人来了!”

我心里一松,知道秦翰应该安全了。

傍晚的时候,秦翰果然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纸包,

里面是苏州的桂花糖糕。

他把糖糕递给我,说:“路上遇到从苏州来的商贩,

就买了点,你尝尝,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甜意漫到心里,眼眶却有点热。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怀表零件,递给她:“秦先生,

这是昨天在柜台下面找到的,你的怀表……”

他接过零件,看了看,笑着说:“没事,以后再买一块就是。”

他顿了顿,忽然说:“清颜,等布行恢复了,咱们一起去

苏州看看吧,看看你家的老宅,看看桂花。”

我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乱世里的日子像飘在水上的浮萍,不知道下一秒会飘到哪里。

可此刻,有秦翰在身边,有桂花糖糕的甜,我忽然觉得,

就算再难,也能撑下去。

只是我没想到,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母亲就病倒了,

这场病,差点把我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希望,又打回了原形。

更新时间:2025-11-06 01:53:21